撑船过河——中国“试验主义”改革第二季
发布人:杨尧尧 发布日期:2013-12-17 浏览次数:2259
来源:共识网 吴稼祥的共识网·思想者博客
前不久去世的英国经济学家、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R.H.科斯,于2008年7月评论中国市场转型时说:“中国的奋斗,就是世界的奋斗。”作为参与这种奋斗的一个努力,他为中国经济改革写了一本专著:《变革中国–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》。美国《时代周刊》2008年12月10日发表文章说,邓小平主演的中国市场化改革的传奇故事,“是我们时代的伟大故事,它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,不仅仅属于中国。”科斯写这本书,显然是想找出这个故事成功的背后逻辑。他找到了吗?至少摸到了“边缘”。
一、“边缘革命”与休克主义
在科斯看来,中国市场化改革成功的主要秘诀,是上下互动,或者说政府与“草根”互动,推动“边缘革命”发生。对“边缘革命”,作者没有下正式定义,只是给出如下表述:
“中国社会主义经济最为重要的发展并不发生在其中心,而是在它的边缘,在受国家控制最弱的地方。真正的改革先锋不是拥有各种特权并被奉为社会主义'掌上明珠'的国营企业,而是那些落后的、被边缘化的群体。他们游离在政府机构和中央计划之外,在现有体制下饱受歧视。尽管如此,正是这些处在中国社会主义边缘的经济力量成就了一系列变革,将私营企业重新带回到经济体制中,为日后的市场转型铺平了道路。在这一系列'边缘革命'的带动之下,中国逐渐步入了现代市场经济。”
他所说的“一系列'边缘革命'”,是指4大“边缘力量”发动的“革命”–1,家庭联产承包,就是单干(安徽),2,乡镇企业(江苏),3,个体经济(浙江),4,经济特区(广东)。这些草根发动的经济试验为什么会被容忍呢?科斯的解释是,它们在社会主义经济的边缘地带,政府认为很难对社会主义政权产生直接政治影响。
虽然没有明说,这个分析的参照系,显然是苏联变革的休克疗法。休克疗法,也称“休克主义”,被《休克主义》一书作者(加拿大女作家娜奥米.克莱恩)定义为这样一种经济变革模式:利用最初的灾难–政变,恐怖攻击,市场崩溃,战争,海啸,飓风–使全国人口在极短时间陷于集体休克之中,也就是失去自主集体意识的状态中,进行经济制度的迅速变革,实现民营化或私有化。
科斯没有对比边缘革命和休克疗法,更没有探究为何中国没有走休克之路。他对边缘革命,也没有进行经济学分析,更没有进行哲学探究,基本上是描述性概念,而非经济或哲学概念。只是匆匆提到,“80年代的中国政府比之前更加推崇实用主义”。把中国改革哲学只归结为实用主义,也有简单化之嫌。尽管有这些缺陷,经济学大师的这部著作,对中国变革的解释,比大多数中国经济学家同类作品更好。
二、“边际改革”与试验主义
从经济分析角度,我更愿意将中国市场化改革称为“边际改革”。所谓边际改革,是指这样一种改革,它的成本接近于零,收益趋向于极大化。用日常语言来说,“边际”就是不改,情况会更糟,改了,只可能好起来,不可能再坏下去。比如安徽凤阳小岗村,农民按血手印要单干,不这样做,会饿死人;做了,就会有饭吃。再比如深圳,靠近香港的边陲小镇,逃港者地狱与天堂的边缘,逃港成功是天堂,失败,不是在海里淹死,就是被军警抓回来判刑。在这个小镇对香港开放来料加工,只会让它好起来,不可能让它坏下去。结果,深圳的发展创造了世界城市史上的奇迹:1980年,深圳镇人口只有3万人,33年后的今天,已成为中国大陆仅次于北上广的第四大城市,2012年常驻人口1054万。可以说,有史以来,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,有如此惊人的成长速度。
边际改革,被邓小平称为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因此,也可以称之为“河边改革”。“河边改革”在这里有双重含义:一重是对被排挤到边缘地带、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边缘人口而言,允许下河摸鱼,当然只是在河边,这个河边,对小岗村的农民而言,就是单干田;对于深圳镇蛇口居民而言,就是来料加工工厂。这些是自发的草根探索,为的是“甜头”。另一重是对政府决策人员而言,是下河摸石,是自觉地摸索过河的路径,是政府行为,为的是“领头”。甜头加领头,就是边际改革的精髓。甜头就是效益优先,好日子先过,领头就是将有甜头的改革复制推广。
中国边际改革的操作方法,是“两双法”。两,是两试法,试点与试错;双,是双轨制,存量与增量。并不是所有改革都先有甜头,比如国企改革,企业职工首先尝到的,可能是苦头:下岗;再比如价格改革,消费者首先尝到的,也可能不是甜头,而是物价上涨。中国是一个超大规模国家,这样的改革如果快速全面铺开,失败了,代价大,社会容易震荡,甚至无法收拾。用特区或开发区的方式试点外国先进经济模式,错了,代价小,成了,收益大。用双轨制方法改革价格与产权,稳定存量基本面,改革新增边际量,新轨成功,再逐步扩容,最终把旧轨并入新轨。
三、“试验主义”改革哲学
边际与两双法改革道路所蕴含的改革哲学,与休克主义大相径庭。这种哲学尚未命名,我肯定不愿意将其称为“实用主义”。实用主义主要是一种真理学说,不是行动哲学。为了方便,暂时称为“试验主义”吧。休克主义对人的理性假设,没有摆脱全能主义,认为人是全知全能的,只要把国人打晕,等他们醒来的时候,就会发现自己都已被度入天堂。
试验主义者对人的理性没有那么大信心,他宁愿相信,人是易犯错误的智能动物,避免犯以前犯过的错误,已经是人所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了。邓小平就是这样的一个试验主义者,他1982年9月2日答美国记者迈克.华莱士时,对此做了最好的说明:
“我们现在做的事都是一个试验。对我们来说,都是新事物,所以要摸索前进。既然是新事物,难免要犯错误。我们的办法是不断总结经验,有错误就赶快改,小错误不要变成大错误。”
邓小平试验主义思想应该直接来源于生活常识:即使学驾驶这么简单的事情,都不知道要犯多少次错误。学生手中的橡皮,扮演的,就是错误杀手。不过,作为被《时代周刊》称为当代英雄的大国领导人,肯定不只是一个靠生活常识指导的家庭主妇,他的试验主义思想,有根基深厚的思想来源。首先,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,是其主要根系,1978年启动的真理标准大讨论,强调真理必须接受实践检验,为试验主义提供了认识论基础。其次,经胡适引进的美国实用主义,也提供了营养。根据冯友兰的理解,美国实用主义,是达尔文学说在观念上的延伸:生物是适者生存,观念也是这样,能“生存”下去的观念,都是对人有用(适用)的观念。
这两种哲学的着重点,都是真理的论证问题,不是行动方法问题,而试验主义的核心是行动问题,它这方面的内涵,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儒家和道家思想都有借鉴。儒家讲八大件: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新儒家将其归结为4个字“内圣外王”,王阳明总结为知行合一。知行合一,就是认识与行动不断互动,而且,由内到外,由小到大,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,老子在这一点上,持相近观点:“图难于其易,为大于其细。天下难事,必作于易;天下大事,必作于细。”
中国改革是当代天下最大的事,最难的事,所以从小事易事着手,这就是以试点试错和双轨制为操作方法的边际改革,这就是中国试验主义的改革哲学。这不是全知全能的哲学,是学习与渐进的哲学。
四、撑船过河
显然,试验主义的河边改革不是改革的全部,改革的目标是过河。
中国改革可以分为两个阶段,第一个阶段,或者说第一次改革,是中共11届3中全会启动的,生活水平上的目标是小康,体制目标是基础市场化,物质文明目标是工业、农业、科技和国防四个现代化。18届3中全会的召开,标志着第二次改革的启动,从浅水区改革,开始进入深水区改革,改革的经济体制目标是决定性市场化,国家体制目标,是第五个现代化,就是18届3中全会决议所写的“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”。
改革进入深水区,会产生的新问题是:第一,手臂不够长,很难摸到水里的石头,这是指仅仅零散的感性经验,已经不能满足非经济体制的构造,需要必要的理性思考和顶层设计;第二,腿脚不够长,到了深水区,有没顶之灾的危险。这时候,就需要有延长手臂的工具,也需要延长腿脚的工具,才可能过河。
十八届三中全会为此提出了两套解决办法,一套是指导方针方面的,要把摸着石头过河与顶层设计结合起来。这就是说,摸着石头过河的精神本质要坚持,就是试验主义的改革思想,同时,也需要顶层设计,避免改革和改革者出现危险,避免损害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,还要有改革路线图,避免头痛医头,脚痛医脚。
另一套是操作工具上的,要延长手,还要延长脚。中央改革领导小组是延长的手,国家安全委员会是延长的脚。这样一延长,中国试验主义改革,就从第一季升级到第二季。第一季是“摸石过河”,第二季是“撑船过河”。为什么叫撑船过河?延长的脚,实际不是脚,是船,水涨船高,无论水多么深,也不会被淹死。延长的手,实际不是手,是撑船的竹篙,有了它,不仅能探明行船的路线,还能给船提供动力。
撑船过河,最怕激流险滩,而当前中国社会的三股激流不能低估:第一是官民冲突愈演愈烈,主要是权力滥用和权力腐败正在让民众失去耐心;第二是土地冲突趋近于白热化,从中央到地方财政大鱼吃小鱼的情况未有根本缓解,政府一级吃一级,最小的政府(乡镇)吃土地,因强拆导致的政府与被强拆者之间的冲突达到战争状态;第三是执政党内部的最高权力更迭周期像痛经一样既提前又滞后,内部权力竞争的不规范,有撕裂社会的危险。
幸运的是,十八大新执政团队撑船过河的决心是坚定的,对三股激流的认识是深刻的,措施是得力的。
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
何妨吟啸且徐行。
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
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
但愿撑船过河的艄公们都有东坡先生这番豪情。
2013年11月30日